阴暗潮湿的天牢中,半月靠在墙角,长发遮面,看不见神色。
隔着铁栅栏,我看了他良久。
来之前,我心里有很多问题都想问清楚,但看到这一幕,我突然什么也不想知道了。
我轻轻唤了他一声,不是傅宸,而是半月。
他猛地抬起头,看见我那一瞬,竟流下两行热泪。
我屏退狱兵,打开牢门,与他单独相处。
「姐姐……」
「柳玉衫才是你姐姐,对吧?」我坐在他旁边,低声问道。
他微微愣了片刻,自嘲道:「你还是知道了,我们彻底没关系了。」
他靠在我肩膀上,断断续续地给我讲着他这一生的遭遇。
五岁之前,他确实是皇子傅宸,狩猎那场大火过后,他被柳家送到了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塞北,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,他被关在一个院子里,读书,练功,日复一日。
直到八岁,他第一次看见前柳相,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皇子,而是太后和柳相的孩子。
我娘在他四岁时因怀疑他的身份,被柳相谋杀,柳相怕更多人知晓这个秘密,在他五岁时策划了那场大火,将他从皇宫中带了出来。
九岁那年,郭副将十二岁的儿子在战场上被敌人杀害,柳相打断半月双腿,丢到郭副将营帐附近,郭副将念其可怜,收他为义子。
那段日子,半月记忆深刻,不苟言笑的郭副将对他极好,不像柳相,总笑嘻嘻的,却说打断他的双腿就打断他双腿。
十二岁,郭副将身死,他又被柳相囚禁。十四岁才被柳相送进宫与太后团聚。
半月来我府中是意料之外,他说他这一生漂泊无依,在公主府第一次有家的感觉。
他恨柳家,对天下也没有兴趣,他说他想一辈子做我的半月,做不了半月,弟弟也好。
私生子这种身份,比太监更令他羞于启齿。
「你知道那老头的真正死因吗?因为我跟太后讲,我想他死,太后把这句话告诉他,他就真的自缢了,哈哈哈……好笑吧,若不是今日柳远告诉我,我如何也不敢相信。」
他一边笑一边仰起头,不让眼泪落下。
柳相以这种方式死,半月的身份就不会有人怀疑。
忠肝义胆的柳相受先帝委托培养皇子,还有圣旨为证,多有说服力。
「柳墨林之死,是你策划的吗?」
「是。」
「为什么?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。」
「他没资格喜欢你。」
我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半月苍白如纸的脸,疲惫道:「太后抚养我一场,我不杀你,以后,没有半月,你与我再无关系。」
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,向我伸出手。
「我不怕死,你再叫我一声半月,好不好?」
我挺直背脊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身后传来一声轻哼,我回头一看,半月七窍流血,却还在笑。吃的是平日我放在身上的毒药,也不知他何时摸了过去。
我远远看着他,如鲠在喉,好半晌才挤出一丝声音:「半月……」
他笑意更大,缩在地上,不停颤抖。
从天牢出来,一道御驾亲征的圣旨已昭告天下。
我找到皇帝时,他正在穿着胄甲挥舞大刀。
「你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吗?」我一脚踹在他腹间,他没站住,跌坐在地,胄甲繁重,他半天没爬起来。
他这样子,我看得更加生气,又补了一脚。
「天下人小看朕,朕偏偏要证明,朕有这本事。」
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怒气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。
「什么玩意儿,不自量力。」
皇帝执意御驾出征,文武百官跪了一地都阻拦不了。
圣旨都以昭告天下,我也拦不住。
我站在城墙上,看着浩浩荡荡的三军,问沉景:「晋王何时来京城?」
沉景难以掩饰激动的神色,道:「后日。」
晋王一到,我就将京中一切交给他,马不停蹄地赶往边关。
我到的那一日,我军大败,皇帝被俘,莫将军急得团团转。
驸马不顾众人反对,手持虎节,解衣卸甲,只身一人穿过千军万马,面无惧色地前往敌军王帐谈判。
我来不及多想,带着陆知疾和不圆等人,易容成敌国将士模样,潜入敌军放火烧粮草,再趁乱救下驸马和皇帝。
所幸运气够好,活着逃了出来。
莫大将军配合极好,带着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敌人巢穴,大胜在即。
驸马趴在马背上,一脸震惊地看着我。
我撕下面具,笑得洋洋得意。
「独闯军营,驸马厉害。」
「傅轻禾,你也不差。」
我转头呵斥道:「皇兄,你差一点又让大军白白牺牲,他们为了保卫亲人,保卫我傅家江山,奔赴前线浴血奋战,你怎可轻贱他们的性命?」
皇兄一张脸被塞北的风沙吹得沧桑憔悴。他跳下马,飞快向前方的城门走去。我们一众人远远跟在他身后,突然他转过身,对我招了招手。
我不明就里,小跑到他身边,他看着我道:「你是我亲妹妹,为何要帮着旁人欺辱我?」
「欺辱?」我好笑地看着他,指着前方城门,低声道:「那里有二十万人的英魂,他们比我更想欺辱你。」
皇上目光飘远,看了看蔚蓝的苍穹,看了看浩瀚的黄沙,突然笑了。
「这是朕的天下,朕到死都是皇帝。」他猛地拔出尖刀,划过我的双目。动作快如闪电。
我吃痛地捂住双目,有血从我的手指缝隙不断溢出。
身后众人飞快跑过来,皇兄没有丝毫犹豫,将短刀捅进腹中。
「轻禾,谢谢你保住朕的颜面,朕不是个好皇帝,也不是个好哥哥,你这双眼睛赔给朕,朕不怪你伙同外人逼朕退位了。」
我痛得在地上打滚,驸马搂住我,不断喊我名字。
不圆上前一手刀将我打晕。
再醒来时,眼前一片漆黑,眼睛虽然痛,但也能忍,想来不圆给我用了什么止痛的药。
驸马寸步不离地守着我。
我拉着他的手,语气激动:「你要答应我,这一辈子不得生异心,江山永远姓傅。」
他将我揽进怀中,紧紧抱着,像是要把我勒进骨血中。
「我爱你如斯,怎会生异心。」